張蕙菁◎為了追見一節竹子

 

隨手翻著書,看見蘇東坡寫他的好朋友、畫竹名家文同的一篇文章。「竹之始生,一寸之萌耳,而節葉具焉。白蜩蝮蛇蚹以至劍拔十尋者,生而有之也。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,葉葉而累之,豈復有竹呼?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,執筆熟硯,乃見其所欲畫者,急起從之,振筆直遂,以追其所見,如兔起鶴落,少縱則逝矣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這篇文章的名氣,主要來自它包含了蘇東坡評價文同的畫論。但實際上它也是一篇祭悼的文字。那應該是個晴朗的日子,七月初七,蘇東坡正把他的書畫拿出來曝曬,在許多畫卷當中,看見已死的文同所畫的墨竹。晴空之下,痛哭失聲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在我心裡,已經有了那個蘇東坡站在朗朗七月夏陽之下,冷不防被傷痛給灼燒了的畫面。再回頭讀這段論文同畫竹的文字,總覺得不只是對畫藝的評論。而帶有一種傷逝的速度感。初生的竹子,只有一寸長的時候,已經是有節有葉,接下來一節一葉地抽長生長,彷彿不斷重複著自己,而致累積到十尋的高度。對於這樣的竹子,蘇東坡說文同的畫法不同於尋常的畫師,他不把竹子看成一節一葉緩慢的累加,而是先把竹子看進了心裡,然後迅速地「追其所見」,在紙絹上快速顯影心眼所見的竹子。

       

那是一種追趕。印在心裡的事物,無形,無影,轉瞬消逝。藝術便完成於那夢幻泡影的瞬間。當它成就之時,擴大了那個瞬間,像是對這不停息的宇宙進行了一次干預介入。但同時,創造出來的藝術品、創造藝術的人,也進入了這世界的時間流轉裡。畫家離開了,他的朋友落淚了。發生這件事情的日子,距今已經有九百二十七年了。

 

赫曼赫塞的小說《流浪者之歌》,我在高中時讀了那本小說,當時並不知道悉達多不只是一個角色,而正是我自己。我們生來是流浪者,跟隨著貪戀的事物轉。在那些事物瓦解消失之時,茫然若失,不知接下來該流浪到哪兒去。

 

幾個世紀前的那個 七月七日 ,蘇東坡在曬書之時,忽然感受到的心痛,也是一種流浪感吧。他的好友文同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了,兩人之間往來的回憶,一封信,一張畫,都是無法再重來的片段。他已經無可選擇地,從過往流浪開來了。也許他也在那一刻體會了追趕的本質?所謂「追其所見」,事物在你看見、並加以賦形的剎那已然改變。意識到這點的瞬間,那個曬書的院落忽然變得好大,像是在另一本小說裡,流浪者悉達多正要渡河,在他眼前敞開的那種無垠廣大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節錄自張蕙菁《給冥王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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